外公的去世成了徐元章人生的轉折點。1957年,母親周韻琴去香港接受遺產,從此徐元章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。“父親一直到去世的時候還惦記她,嘆息說,自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妻子了。”
當時的形勢是,國家還允許私人去香港接受遺產,因為如果不這樣做,遺產就歸英國政府所有。但是很快,國家開始嚴格限制個人出國,尤其是周家這樣大量親屬在海外的,連遺產也規定由中國銀行代領。周韻琴也曾寫信讓丈夫徐興業帶著孩子一起去香港,但是當時“三反”、“五反”已經開始了,徐興業作為上海市教育局惟一的非黨員,只能寫信拒絕。
周韻琴出國之前,曾經和丈夫共同策劃了一部小說,講述南宋金國入侵時期,一對有情人因為政治動亂生離死別的故事。多年以后,父親徐興業把構思寫成小說,起名《金甌缺》,獲得茅盾文學獎。他是上海第一個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。他一生也只有這一部作品。
“他們構思的時候,完全沒有想到他們自己的命運會和小說如此驚人的相似。”徐元章說,“這不是一個快樂的人寫的書,他把自己憂郁的情懷寫進書里。”
徐元章自己則開始面臨人生的各種玩笑。當時,他和鄰居小孩子的關系很壞。“花園外面沒有墻,是一圈籬笆。那些小孩子經常拆籬笆跑過來,把這里當成他們的后花園。沒人管得了他們。”徐元章回憶說,“包括后來我交女朋友,都有人趴在窗戶上看。我沒有任何自由,覺得壓抑。”
徐元章的愛情也和寶慶路3號有關。“當時他17歲,她15歲,他是她的畫畫老師。他們定情就是在寶慶路3號。”徐元章的朋友侯文斌說,“而且他的追求方式很奇怪。當時他太太是宣傳隊的骨干,追求的人很多,但每天都有一個白頭發、衣冠楚楚的老人開車來接她,后來我們才知道,那個老人是徐元章的舅舅。”侯文斌和他的太太都是徐元章的老朋友和老客人,他父親是上海作家、創造社發起人之一張資平,養父是當時上海最有名的留德西醫,看診一次要收一銀元。
“文革”時期,徐元章在街道小廠干活,一個月20幾塊,但他愛好音樂。“那時候我們經常聚在寶慶路3號樓上的兩個小房間里聽音樂,就用這臺老的CBA短波收音機。”徐元章說,“一開始是四十年代的流行歌曲,《大江東去》之類。很快,開始流行鄉村,有時候也能聽到一些拉丁,比如曼波、恰恰。”
朱小開是面粉大王的后代、徐元章舞會的“基本群眾”。他外號“朱老板”、“朱十七”,因為家里排行十七。他到今年60歲,一輩子沒有工作過一天,就靠變賣家傳的古董字畫過日子,是個標準“寓公”。他一輩子沒有別的愛好,就是喜歡音樂。“文革”時候,他十幾歲,常和徐元章一起躲著聽音樂。他的幾百張唱片都藏在墻里面,怕被搜走。“那時候,聽一張唱片判7年,跳一次舞關12年。”他指著桌上一張四十年代的好萊塢唱片說,“這個女演員是金諾瓦克,不過我們當年最喜歡的是費雯麗。這個男演員叫Tyrone Power,當年我最喜歡他,有很多年輕人模仿他的發型和穿著。”
“最愛跳舞的是朱廷嘉。”侯文斌指著正和自己太太跳舞的先生說,“他80歲了,當年可是百樂門的常客,從幾歲開始就幾乎天天跳舞。” 朱廷嘉的父親當年擁有包括大光明在內的多家戲院的股份。“文革”時候,他收藏的大量舞鞋被抄出,每抄出一只,他就被狠批一次。
曾經在裕泰花50美元買一只BESTMADE煙斗,在和平飯店花一兩黃金定做兩套西服的人們,生活開始拮據起來。侯文斌曾經客串話劇《長恨歌》,他們這些人都很認同女主角王琦瑤那時候的遭遇:因為吃不起大閘蟹,用蔥姜煮了小黃魚,然后閉著眼睛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,慢慢復原記憶里的味道。徐元章的太太當時最喜歡把吃剩的西瓜皮切碎,炒炒就是一盤菜;一條黃魚買回來能做兩道菜,魚身子紅燒,魚頭加咸菜汆湯。還有的人,學會了用煤球爐子做蛋糕;徐元章雖然沒辦法買唱片,但是1961年,他仍然和好萊塢同步,聽到了翻錄的名曲《Moon River》。
七十年代,浦江飯店恢復了第一次舞會,門票5塊錢一張,爆滿。八十年代,侯文斌回到父親在愚園路上的房子,裝了4個喇叭就開起了家庭舞會。徐元章開舞會的時候,大家都愿意來,因為他的音樂好。徐元章還把自己的畫掛在墻上,說要把寶慶路3號辦成一個“小盧浮宮”。每次跳完了,大家AA制去光明村吃生煎,去滄浪亭吃面。
名氣大了,來的人多。“但是我們有自己的小圈子。”侯文斌指著對面沙發上的幾個年輕人說,“像這些外面來的人是打不進來的。他們請我們,我們是不跳的。我們也不會請他們跳。”
徐元章很少跳舞,只是坐在沙發里看,有的時候會睡著。興奮的時候跳幾下狐步,“但這種快樂是很短暫的。”他說人生最好的享受是和知己坐在幽暗的燈光下喝咖啡品紅酒——喝咖啡時聽喝咖啡的音樂,喝紅酒時聽喝紅酒的音樂。
朱小開說人生最好的享受是自由。“我們這樣的人有什么好寫的呢?”他問我,“都是廢物啊。一個家庭,一個家族,只剩下表面。生財之道都沒有了,只剩下享受之道,有什么用?”
曲終人散
周宗良去世的時候,把留在大陸的財產分給了自己的家人:妻孫家儀占25%,6個兒子共占50%平均分配,7個女兒共占25%平均分配。到今天。寶慶路3號的房子有12戶繼承人,分散在全國各地。
這處近5000平方米的房子到底值多少錢?“兩個億。”徐元章說,“船王包玉剛的后人曾經想花1.5億買下來,但沒成功。”侯文斌曾經幫徐聯絡過一些海外買家,最高出價到1.3億。
但是,2006年5月12日,上海高級人民法院判決,將寶慶路3號以7300萬的價格賣給上海地產集團。盡管周家人認為背后有暗箱操作,但一切仍在進行。6月7日,各個繼承人得到通知,領取房屋折現款。9月5日,徐元章為寶慶路3號交了可能是最后一筆的國有土地使用租金。11月12日是判決執行的日子——舞會隨時可能是最后一次。
徐元章害怕寂寞,已經不習慣家里沒有人的日子。沒人在身邊,他就沒法畫畫。“萬一離開這里,我也要住在市中心。”
他也從沒流離失所過,為此他禱告了兩次,還做了一次噩夢。“我夢見我又要去上班了,哭哭啼啼的。一醒來發現不是真的,開心極了。”
侯文斌和徐元章相交幾十年,覺得他就是一個天真的藝術家、老小孩。很多人把他比作賈寶玉,喜聚不喜散。“賈寶玉怎能離開賈府?”侯文斌說,“他這個人,只能燈紅酒綠歌舞升平,離開了寶慶路3號,他就沒有方向,什么也不是。”
天黑了,徐元章騎著自行車送我,說要去和貝聿銘的弟弟吃晚飯。關了門,沒關音樂,里面傳來噼噼啪啪的歌曲之聲。出門拐彎一百米,就是常熟路地鐵站,從這里坐三站到人民廣場,再倒二號線坐兩站,就是浦東陸家嘴。兩天前,有人在這里公布了最新的中國富豪榜。
結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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